文/张雨晨
导言:
《沙丘》电影自10月上映以来,在国际上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在知名影评网站IMDb拿下了8.3的高分,与《2001太空漫游》、《异形2》、《心灵捕手》、《天使爱美丽》等影视经典比肩而立。不过,这样一部源自科幻经典的大制作科幻电影,却在登陆国内后引发了大片的质疑和差评。那么,为何《沙丘》电影的评价在长城内外如此迥然不同?这部科幻经典对于当代社会真的已经“退环境”了吗?
今天,就让我们探索一下这片沙海之下隐藏的瑰宝。
一、一沙一世界
《沙丘》的魅力,确实需要细品。
这部源于作者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实地考察俄勒冈州沙漠的作品,因为篇幅宏大、内容繁复,完稿成书之后,在出版商间屡屡碰壁,被拒绝了数十次才终于得见天日。然后一经问世,就成为了科幻史上第一部连续拿下雨果奖和星云奖的“双冠王”。
彼时位列黄金时代三巨头之一的阿瑟·C·克拉克,在提前读到《沙丘》样稿以后甚至如此评价它:“除了《魔戒》,我不知道有什么能与它相提并论。”
某种程度上说,克拉克爵爷的评论非常到位。
正如《魔戒》开辟了靠浩瀚设定撑起宏大世界的“史诗奇幻”,《沙丘》就是这种“设定流”在科幻圈的开山鼻祖。在它之前,科幻文坛虽然早已群星璀璨,但这些经典作品大多都是围绕着一两个核心闪光点构建故事。而《沙丘》,则以几近啰嗦的笔调详细描写了从贵族礼仪到沙丘生态系统的海量细节,甚至会频繁采用直接插入注释词条的“粗暴手段”来解释设定。因此,《沙丘》作为小说确实有点难啃,而翻译成中文更是难上加难(因此,顾备老师的译本就显得尤为珍贵)。不过,通过这些繁复到有点“反面教材”的设定铺陈,赫伯特也成功描绘了一个具备空前真实感、可以让读者尽情遨游想象的“沙丘宇宙”。
简而言之,《沙丘》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未来。彼时的人类虽然建立了繁荣的高科技星际文明,但是最终被人工智能的客为主。在通过席卷星海的巴特勒圣战(Butlerian Jihad)重获自由后,人类丧失了大量文明成果、并且再也不敢重启人工智能技术。于是,一个科技发展缓慢、弥漫着浓厚宗教氛围的星际封建帝国被建立起来。由于人工智能等关键技术的缺失与封印,为了继续维持一个表面上过得去的星级文明,人类开始通过改造与训练,来培养各种精神层面高度特化的族群,以替代原本应该由机器完成的任务。
比如说,垄断了人类超光速星际航行业务的宇航公会(Spacing Guild),就培养了具备一定预知能力的领航员(navigator),让星海巨舰精确“跃迁”重新成为可能。而门塔特(Mentat),则凭借超越大型计算机的数理逻辑思考能力,成为了人类贵族们处理海量情报信息的“人脑超算”。至于全员女性的Bene Gesserit姐妹会,则反过来将感性能力发展到极致,对包括自身在内的人类,拥有了近乎魔法的观察与控制能力,甚至可以用经过发音修饰的“音控”命令,短暂控制他人的行为。此外,这个姐妹会也在数千年间,不断通过联姻各大贵族和皇室家族,试图产生一个全方面超越当前人类思维极限的Kwisatz Haderach——“救世主”。此外,还有一些次一级的强化族群,比如理论上永不害人的医生,或者以鬼神之姿纵横沙场的战士。
而所有这些超人、以及他们所服务的贵族,都不同程度地依赖着一种被称为香料(spice)的精神强化物质。尤其是作为星际帝国命脉,权力可与皇室平起平坐的宇航公会,支持其星际航行的预知能力完全依赖香料对领航员的思维催化。而全宇宙唯一产出这种物质的地方,就是被俗称为“沙丘(dune)”的沙漠星球——阿拉基斯(Arrakis)。
身为《沙丘》主角的贵族少年保罗·亚崔迪(Paul Atreide),在故事开始后没多久,就随着皇帝对亚崔迪公爵家族的改封调令,举家迁徙到了这颗全宇宙最宝贵、也最危险的星球。然而这次迁徙本身,就是皇室联合亚崔迪家族的死敌——哈肯尼(Harkonnen)家族布下的陷阱。在哈肯尼大军与皇帝直属萨督卡(Sardaukar)军团的联手突袭下,在沙丘立足未稳的亚崔迪家族分崩离析。保罗和他的母亲杰西卡(姐妹会成员)只得逃入漫天黄沙,却在此与坚韧顽强的沙漠民族弗瑞曼人(Fremen)相会。一番历练之后,保罗觉醒了强大到恐怖的预知能力,成为了姐妹会预言中的Kwisatz Haderach,更成为了弗瑞曼人信仰的精神领袖。在迅速统合了弗瑞曼人各部的强大力量后,保罗代表重新崛起的亚崔迪家族,在决战中击败了前来镇压他们的皇帝与哈肯尼家族,成功问鼎人类帝国的王座。
正如很多国内观众观影后的第一反应一样,《沙丘》的故事,乍看起来似乎就是个俗套到蹩脚的“龙傲天开挂”故事,还混杂了一股殖民时代“白人救世主”的陈腐味。至于国外观众对电影的好评,也就被顺理成章地理解为他们“跟不上时代”。
那么,《沙丘》真是这样一部过时的“时代眼泪”吗?
二、虚假的救主
其实,国内的批评者们完全理解反了。
纵观小说设定,保罗作为“天选之子”,从出生就拥有姐妹会长期设计的超强血统天赋,然后又接受了公爵家族的全面顶级培养,将门塔特与姐妹会两大超人体系的能力融于一身,还和家族的顶尖战士磨练出一手好武艺,堪称文武双全。而在沙丘的弗瑞曼人中间,姐妹会的护使团也早就播撒了迷信和预言的“楔子”,让拥有姐妹会背景的保罗和杰西卡轻易地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而在进入弗瑞曼人部落后,保罗“解锁能力”、“打怪升级”的过程更是异乎寻常地顺利,没用多长时间就成长为了脑力冠绝人类、武功天下无双、麾下旌旗如林一呼百应的少年英雄(他在决战中击败皇族大军时还不到20岁)。
网络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其实看到这里,有心之人就该明白,这种让爽文都自愧不如的一马平川剧情,绝对不会是《沙丘》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否则《沙丘》就只是一部剧情超级注水的巨型“纸浆小说”而已。作为小说的“真爱粉”,这一版《沙丘》电影的导演维伦纽瓦在采访时直接表示:“这部电影是对它(保罗的崛起)的批判,而不是庆贺。这是对于‘救世主’的批判,对来到其他民族中并告诉对方该做什么、该信什么的人的批判。”
这倒不是说保罗这个角色本身并非善类,相反,他本人在拥有惊人力量的同时,保留了近乎理想化的正直善良秉性,甚至因此作为“文学人物”在漫长的故事中缺乏显著的精神转变。但他的崛起之路,却如他在预知能力中试图竭力避免的那样,逐渐将自己推上神坛,并为整个宇宙带来了“圣战”的浩劫。保罗看似“龙傲天”,其实在通过“开挂人生”与内心自省的激烈对比,彻头彻尾地解构了“龙傲天”。因此,如果把《沙丘》当做“天降猛男”的冒险故事看,那确实会因为过于平淡冗长而非常不“爽”。
但这种“不爽”却恰恰是《沙丘》的“醍醐味”。《沙丘》作为科幻小说最核心的“思想实验”,就是保罗本身:如果真的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被视为救世主,那会怎么样?
赫伯特用后续的小说直接给出了回答:
绝对不会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作为一种群居动物,人类总是渴望获得群体的认同,让群体成为替自己实现愿望的助力。而能够引领群体力量的“猴王”,更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激活服从本能,对其顶礼膜拜。
尤其是当这个“猴王”替自己说出了那些一直被压抑的愿望时。
但正如《沙丘》中姐妹会的谚语所言:“希望会蒙蔽观察力。”
现代传播学的祖师爷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在1922年出版的《公众舆论》(Public Opinion)一书中,就凭借对人的行为观察,总结出了“拟态环境(Pseudo-environment)”理论。就像书中绪论篇章开宗明义的标题——《外部世界与脑中景象》所示,人类的大脑,在漫长演化的压力下,其实并不善于充分吸收环境中纷繁复杂的信息,而更善于用最少的神经元、以最优化的效率,去尽力抓取环境中自己认为重要的关键信息,然后再以“脑补”的方式填满剩下的空白,最后在脑中虚构出一个自己理解起来最轻松的“拟态环境”。
“希望”对观察力的蒙蔽,就是通过这个“拟态环境”起效的。过于强烈的期望,会让人的“思维视野”急剧收窄,拒绝相信任何不利于所渴望未来的外部信息,从而在盲目中一意孤行,最终一头坠下山崖。而保罗的预知能力,其实就可以看做通过科幻手段极大拓宽了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因此可以察觉到事物间被人类视而不见的联系,并推演出各种可能的未来趋势。
而有能力与资源引领集体认知的社群领袖、以及被他们控制的传媒机器,甚至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把众人的希望引流汇集,将他们原本参差不齐的“个人拟态环境”,统合为千人一面的“公共拟态环境”,从而掀起“万众一心”的集体浪潮。
这种有着惊人魅力、集万千期望于一身的“超级猴王”,就是克里斯玛(charisma)——《沙丘》的保罗,堪称其中的典型。而作为保罗“亲爹”的赫伯特,在亲身经历过世界大战的浩劫后,对这类人的评价也非常直白:“克里斯玛式领袖,会把一句话写在他们的脑门上——可能有害身心健康。”
救世主一般的超级英雄,对人类是灾难性的。
“《沙丘》的基调是:提防英雄。人更应该依靠自己的判断与错误。”
“《沙丘》的目标,是塑造一位绝对正确的领导者,因为我的历史观点认为,一个领导者所犯的错误、或以领导者的名义所犯的错误,会被毫无质疑的追随者们放大。”
而保罗这个角色最关键的特质,就在于他作为主要的视点人物,一直在抗拒成为这样的偶像。因为在他的预知能力中,他将在弗瑞曼战士们狂热的崇拜中,事实上丧失对他们的控制,最终让野火般席卷宇宙的圣战,为群星带去无尽的战火和无尽的死亡。保罗甚至通过预知能力发现,即便他选择自我了断或者战死沙场,也只会让自己更早、更快地化为弗瑞曼人狂热信仰的符号。因此,在面对战友兄弟们狂热的誓死效忠时,保罗心中的想法却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应声虫。”此时,他已经被弗瑞曼人称呼为“穆哈迪(Muad'Dib弗瑞曼语中的沙鼠)”,与现实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末日审判救世主——马赫迪(Mahdi)几乎一般无二。
《沙丘》从骨子里,就是一部反对个人崇拜与英雄史观的作品。而那些对原作调性不像国外观众那么熟悉的国内观众,抱着看超级英雄大片的心态踏入影院,自然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于,维伦纽瓦将这部两个半小时的漫长电影,有意结束在了原作中一场承上启下的捉对捅刀子决斗上,并未安排一个让观众真正释放情绪的“高潮”,自然让很多期待着科幻英雄史诗的观众大呼上当。
不过,他们没注意到,这部作品的核心精神,其实就是《国际歌》中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经典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只不过,《沙丘》是从一个我们不熟悉的“救世主”视角去展示这句真理的。
三、成为预言的预言故事
《沙丘》这个有关预言的故事,自身也成为了某种预言。
只因它抓住了人类本性和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
1965年出版的《沙丘》,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寂静的春天》(1962年出版)在科幻领域的回响。在解构“救世主”之外,赫伯特也花费了大量笔墨,去描写沙丘星球的生态,最终构建出了一个以沙漠、香料与水三大关键要素支撑的详实生态系统。巨大无匹的沙虫,把行星的表面化为日间温度高达60℃的死亡沙海,并将自己畏惧的剧毒——水,深埋于厚厚的黄沙之下。而沙虫遗留在沙砾中的代谢分解产物,就是对人类有着极大强化功效但也极容易上瘾的“香料”。至于沙虫遇水而死时直接分泌的高浓度体液,则是寻常人服用后会直接毙命的剧毒,但保罗将其直接饮下后,却利用这极强的“药劲”,完成了大脑的最后一道改造,彻底成为了Kwisatz Haderach——那个拥有极强预知能力的超人救世主。
而与严酷沙漠共生的弗瑞曼人,也拥有一整套与之匹配的军事化集体主义文化,以及各种适应沙漠生活的装备——比如防止体液蒸发的蒸馏服、用沙虫利齿制作的匕首、可以靠节律振动引导沙虫的沙槌、还有可以骑乘沙虫的矛钩。
甚至于,基于香料建立起的“星际封建帝国”,也是整个“沙丘生态”的一部分。这个帝国虽然看似依然有着大量高科技设备,但由于巴特勒圣战对原有知识体系的摧毁,其实已经陷入了漫长的技术停滞,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迷信与教法的控制下。而封建采邑制度,也因为超光速航行被宇航公会垄断、人类彼此之间联系变得松散而重新粉墨登场。这个让国内“工业党”们摸不着头脑的“太空皇朝”,其实就是从我们不熟悉的“文明倒退”视角出发,在星际层面存在的“废土帝国”。
沙丘的生态体系,开科幻界之先河。在此之前,没有科幻作品会如此叠床架屋地描写故事发生的背景环境。但赫伯特却认为,这种甚至有点打断故事节奏的详尽设定,可以最大限度展示这个迷人的宇宙。
“《沙丘》从一个概念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讲述周期性地强加于人类社会的弥赛亚(Messiah)式的动荡。”
赫伯特的笔下,巨大、沉默但按照自己规则运作的阿拉基斯星球,早已不再是“高级背景板”,而是成为了保罗的对照。不如说,《沙丘》真正的主角,并不是作为视点人物的救世主保罗,而是与他对应的整套生态系统,以及栖息其中的各色人等。也正因如此,在后续的结局中,背负圣战血债的保罗,也在双目失明之后离开王座,毅然踏入了这片滚滚黄沙之中,迎接命运的洗礼,选择自我流放。
赫伯特花费大量精力描写的宇宙帝国和生态环境,成为了科幻史上一抹永不磨灭的风景。而随着现代文明的社会与环境问题愈演愈烈,赫伯特对人与生态的讨论也启发了一代又一代的作者。
动画大师宫崎骏的成名之作——《风之谷》,就有着非常鲜明的《沙丘》影子:都有已经失去辉煌科技的废土帝国,都有对人类近乎地狱的极端荒野,都有神秘的巨型虫族,都有近乎先知救世主的主角。
《星球大战》系列,更是将《沙丘》的技术停滞的星际帝国、超能力战士、沙海星球、天选之人传说等元素直接打包拿走,甚至不再进行额外修饰。以至于在“星战”火了以后,赫伯特半开玩笑地说:“对于卢卡斯,我尽量不起诉。”
至于如今在青少年中流行的《战锤40000》,就更不用说了,因为AI叛乱而自废武功的星际宗教帝国、近乎完人但被迫坐上黄金王座的帝皇、垄断超光速航行的领航员家族、封建采邑松散结构下的星球“土皇帝”总督家族……这些读者甚至不曾意识到来源的设定,其实全都可以追溯到赫伯特笔下那颗俗称“沙丘”的星球。
可以说,《沙丘》本身虽然因为主题剑走偏锋、体量庞大、内容繁复,而一直没能在流行文化中取得商业成功。但流行文化之中,却到处都有它的影响。甚至有人调侃道,后世的流行科幻品牌,几乎都是将《沙丘》、《基地》和《星船伞兵》这三部经典中的设定桥段排列组合的产物。
《沙丘》的生命力,就像沙漠生灵们一样顽强。因为赫伯特所写的,其实就是人类的芸芸众生。通过发展技术、汇集人群,人类已经对自然、对自己都具备了巨大的改造力甚至破坏力,但我们往往都沉迷于如何获取力量,而对如何运用力量一知半解。
其实,整套书最根本的思想,就是故事中生态学家列特-凯恩斯临死前闪过脑中的话语:
“生态学的最大作用,就是理解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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