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蜀;图/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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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十年,”周驰的声音低低的,“十年里,医生常常说,对于有些人,对于有的家庭,一个人的离开可能反而是种解脱。”
我想,他应该在说他的妈妈。
“只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还是……”周驰没有继续说下去,有海水的咸腥味道在汽车狭小的空间中飘散。
“我爸。”周驰吸了吸鼻子,转换了话题,“总想拿电话那头的声音骗我,骗我说妈还没死。”
“你爸是怎么说的?”
“他说,现在有了更先进的大脑皮层电极植入手术。妈虽然身体不在了,可是大脑保存了下来,我们可以一直跟她的大脑对话,将来也许还能有机会找到合适的身体,再把大脑移植回去。”
周驰的话不禁让我心里一个激灵。难怪初见周驰和他爸的时候,他爸那么熟悉我哥秦明指控我爸谋杀的事情。原来他利用这件事为自己编了一个谎话。
“你为什么叹气?”周驰问道。
“呃。”我一时语塞。
“我查过了,像我爸说的那种大脑皮层电极植入,十二年前就被禁止了。
没想到,周驰桀骜不驯的表面下,竟然是如此地理智和清醒。
“那你觉得你爸为什么要骗你呢?”
“逃脱责任,”周驰愤愤道,“骗我我妈还活着,摆脱他心里的负疚感。”
“我想问问,电话里,你妈都跟你说些什么?”
“我妈说,我爸那么多年很少回家,是因为一直在外面工作筹钱给我妈治病,还说我爸一直很后悔没有多陪陪我们,照顾我们,还让我原谅我爸,对他好一点儿。”
“既然你知道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虚拟的,这些话也其实都是你爸想对你说的。”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有的父亲不会表达自己,他们生来就被教育要当一个‘铁汉子’。”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我爸秦远,还有我哥秦明。
【9】
我和周驰有一点经历很像。他目睹了他母亲的离世,而我也目睹了我母亲的死亡。只是他所目睹的死亡是在十年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发生的,而我所目睹的却是在几秒钟之内骤然降临的死亡。
十二年前,在那个冬日雪霁初晴的午后,我和妈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被湛蓝天空下白雪覆盖着的世界深深吸引。那一刻,阳光和煦,微风不凛,对于掠过的死亡阴影,我们毫无察觉。
透过妈的眼睛,我看到了雪后的天空。那种蓝是一种蒙着薄薄白纱的蓝,虽然不如夏日暴雨后天空蓝得那样透彻,却有着别样的温暖朦胧,好像整个天空是一朵轻盈的蓝色棉花糖。我跟妈说,这个蓝蓝得这么甜,这么腻,我真想伸舌头去舔一口。妈咯咯地笑着说,好呀,那么我就爬到对面的高楼上去,伸出舌头尝一尝,看那蓝色的天是不是真的是甜的。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这天以后,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说那些关于棉花糖的傻话,如果妈没有被逗得咯咯大笑,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那天的路面因为雪后车辆的碾压,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而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热烈地探讨着要怎么才能去尝一口蓝色的天,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远处汽车刹车时轮胎发出的尖啸,和人群的大声呼喊。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一个没有经验的司机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猛踩刹车,被卡死的轮胎在冰面上打滑,汽车顿时失去了控制,在马路上转着圈,向人行道撞来。
那一瞬间,透过妈的眼睛,我看到自己的身子向后飞了出去。事后人们告诉我,是妈把我推出去的。我看到我自己脱离了汽车撞击的轨道,随即,一个白色影子撞了上来,我的视野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有关死亡的问题。在我十几岁的头脑里,死亡,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概念。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活着,就好像每天的日升日落,是想当然的。我从未想过,也许有一天,太阳落下,便不会再升起来。
而在那一刻,我也并未意识到,我正目睹着的,是生与死的跨越。
随即,妈睁开了眼睛,我又能“看见”了。视野中,是站在人行道旁呆若木鸡的我。然后我看到我笑了笑,甚至还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挥挥手。虽然我看不见妈的脸,但我知道,此时的她,一定正对着我微笑。
很快,周围一大堆人围了过来。我听到人群搬开了压在妈身上的汽车。我听到妈被抬上了救护车。而我所能“看见”的,却始终是那个站在人行道边,呆呆站着的那个少年的我,直到救护车关上它白色的车门。
很快,我和秦明被带到了抢救室外。爸匆匆赶来,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声“没事吧?”,不等我回答,便转身开始去找医生询问伤情。我紧紧贴着抢救室的玻璃窗。护士向我解释,妈现在正躺在抢救室的手术床上,汽车的猛烈撞击造成了内脏大出血,他们现在切开了妈的气管,估计马上就会用呼吸机给妈的身体里送氧。现在也开始了输血,一旦血氧稳定了,就可以开始内脏的修复。
周围的人都习惯性地、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因为他们都以为我看不见,但其实,透过妈的眼睛,我能看见。
我能看见一道闪烁着耀眼白光的通道在我眼前缓缓打开。通道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的滑动大门。那道白光打在身上,炽烈得生疼。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进来吧,进来了,就不会疼了。”
我听见妈的声音在说,“可是我还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是盲人。”
“进来吧,放弃挣扎吧,太疼了,进来了,你就可以歇一歇了。”那声音说道。
“不,我的小儿子还需要我,我就是他的眼睛,不!”妈在尖叫。
“进来吧,进来歇一歇吧,你太累了。”
很多年后,我还常常做噩梦,梦里总有这道白光和这平静却恐怖的声音。
就在我专注眼前的景象和耳旁声音的时候,抢救室里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汽车撞碎了妈的脊椎。爸顿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吼叫。大颗大颗咸腥的泪水飘洒在了我的脸颊上。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爸哭。
而在这时候,没人知道我哥秦明去了哪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悄悄离去。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是被人叫醒的。叫醒时,我正躺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而秦明则抱着电脑坐在我的身旁,专注地敲着键盘。
“孩子们,”负责抢救的赵主任低声道,“进来跟妈妈道个别吧。”说罢,他轻轻拍了拍爸的肩膀。
听到“道别”这个字,我有些发蒙。
秦明比我先站起来。他合上电脑,呼吸出奇的平静。“我妈现在怎么样?”秦明问道。
赵主任迟疑了一会儿。大约在这离别的关头,少有亲属还能保持如此的理智。“你妈现在已经进入了医学上的‘脑死亡’。”
秦明把我从长椅上拉了起来,“带我去看看,”他对赵主任说道,他的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抢救室里,有仪器的滴答声,空调的呼呼声,还有呼吸机发出的有规律的咔嗒声。但这些都不是我要寻找的声音。我要寻找,是妈的声音。
“孩子们,有什么要跟妈妈说的,现在就说吧,”赵主任轻轻叹了一口气,“咱们还有一点儿时间。”说罢,他轻轻地走出了抢救室,合上了抢救室的门。
妈的床边,只剩下了我和秦明。
“妈还没有死,快来帮我!”秦明语气急切,“帮我扶着妈的头,我需要找到她的脑机接口!”
妈和我都在脑皮质层植入了同样的电极,同时还埋入了收发信号的处理器。在我们的右耳皮肤下,有一个小小的磁性接口,可以用来给处理器充电或是调试处理器。
我摸索妈的头。她的头发凌乱,有的地方被剃掉了头发贴着横七竖八的胶布,有的地方被不知名的线管缠绕着。不过很快,秦明就找到了妈的接口。
“看!看!”秦明喘着粗气,“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秦明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一切好像在做梦,我的确又“看到”了。
“妈!妈!”秦明大声喊叫着,“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小皓,你看到了吗?小皓,我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确“看到”了。我看到了六岁的秦明和三岁的我,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围着公园的滑梯狂奔。我看到了秦明和我为了妈准备生日蛋糕,而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而妈搂着我俩大笑。我看到了临睡前,秦明和我挤坐在妈的怀里,要她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然后我们搂着她的脖子,把她亲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秦明跺着脚,在抢救室里吼叫着,“小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秦明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妈没死!妈没死!”秦明一面号哭一面抱着我的头大声宣告,“妈没死!”
过了一会儿,大约几分钟以后,秦明平静了下来。我俩的上衣都被泪水浸透了。
赵主任和爸走进了抢救室。
“孩子们。”赵主任语气依然平静,并没有对眼前这两个哭作一团的年轻人做出任何特别的表示,毕竟,这样的生离死别,每天都在医院里上演。“是时候了。”他轻声道。
“时候?什么时候?”秦明仿佛被激怒的狮子,低吼了一声。
赵主任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和爸交换了一个眼神,想确认由谁来讲接下来的话。
“是时候让你们的妈妈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赵主任平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
“不!”秦明暴喝了一声。
赵主任顿了顿,道:“我理解,没问题,如果你们还想要更多一点儿时间,我和你爸就在外面。”
“不!”秦明的咆哮几乎刺穿了天花板。“妈没死!”秦明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叫道,“你们看!”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电脑,“看!”
【10】
被喊懵的赵主任看了看秦明的电脑,随后低声跟身旁的护士吩咐了几句。几个护士立刻七手八脚地涌到妈的床头,一通按键声过后,抢救室陷入了沉寂。
过了好久,赵主任才敲了敲监视屏,“脑电波已经是一条直线了。不可逆的深度昏迷,无自发呼吸,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活动消失,这是‘脑死亡’的四条金标准。”赵主任顿了顿,“孩子,我明白你的感受。”
随即,“啪!”的一声,估计是赵主任想要摸摸秦明的头,却被他一巴掌打开了去。“我妈没死,这些都是她大脑里的记忆。”
“这,我还真没见过,”赵主任把头转向了门口,估计是征询我爸的意见。
我爸只低声说了两个字,“胡!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秦明。我能听见他上下牙床在打架。
不过赵主任也许认为秦明的意见值得考虑。医院很快请来了脑外科专家。专家看到秦明电脑显示的图像也感到很吃惊。
“那她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吗?”专家一面紧盯着屏幕,一面掏出一个针头在妈的脚趾上扎了一下。回忆的画面显然没有受到影响。
随即,专家又扎了扎妈的手指,额头。随后,又使用了电刺激、声音刺激。秦明电脑上的画面仍然不受影响地在继续播放。
“如果你的电脑真的能读取并且解读脑电波,”专家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现在你所看到的,也只能是一些大脑残存的记忆。就好像一台电脑的CPU坏掉了,但是磁盘上的信息仍然能读取。”
“可这说明我妈的意识仍然存在!”秦明道。
“记忆和意识是有区别的。没有意识和记忆的人也能活着。但仅有记忆,却失去了基本人体功能的,不能算作活着。”
“不,我妈就是活着的!”秦明大声道。
“混蛋!”爸低吼了一声。
赵主任随即低声劝慰了爸几句。
“我是她的医疗代理人,她委托我在她不能做出决定的时候代她做出决定,”爸低声道,“现在我决定了,是时候让你妈走了!”
“秦教授,不急,不急,”赵主任低声道,“我们可以把病人转到住院部再观察几天。”
“不用了!”爸的声音冷静而决绝,“是时候了!”
“不!”秦明整个身子都扑在了妈的身上,“妈没死!”
“混蛋!”
秦明继续趴在妈的身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以往经验告诉我,秦明的沉默,比爆发,更可怕。
【11】
“我没做DNA。”周驰道。
“什么?”
“亨廷顿基因的DNA测试,我没做。”
“如果你妈妈有亨廷顿病。”
“我有50%的可能会遗传这个病。”
“那你怎么能不去做测试,早期诊断可以帮助你。”
“我不想那么活着,像个病人一样,每天担心自己是不是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我想真正地活着,去旅行、去潜水、去爬珠穆朗玛峰。你懂我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可我不确定我真的懂了周驰。
自动驾驶的语音在提示我们,路面结冰,需要低速行驶。
“我爸总觉得我在胡闹,他总想把我关在家里乖乖的,哪儿也不去。”
“可是,你还有50%的可能没有遗传这个病,这样你就没必要做那些无谓的冒险事情,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那又怎么样,人都是会死的,所以,我才要在每个属于我的一天里,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
【12】
秦明的反抗,沉默而激烈。
他趴在妈的身上,不许护士停掉维持妈呼吸、血压、心跳的仪器。他拿起手机报了警。报警的理由是,爸要谋杀妈。
警察很快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群闻风而动的媒体。而秦明也同时在他的博客上直播了整件事情。那几天,秦明俨然成了直播流量明星,而一波关于“什么才是死亡”的讨论也被掀了起来。
反对秦明的声音认为,如果有记忆就意味着活着,那么一块磁盘也可以被认为是有生命的。
但是支持秦明的声音认为,人的本质是意识,而记忆是意识的一部分。如果记忆尚存,那么人就还有意识。活着不应该仅仅限于器官的活着。
但是很快,大脑皮层植入电极,从而能够通过设备提取并且解读脑电波这件事本身引起了更多关注。既然可以提取脑电波,那么就可以输入脑电波。而一个人如果被输入了脑电波,他能分清因此而产生的想法是外来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吗?
什么人才有权提取并解读别人的脑电波?警察可以对犯人这么做吗?家长能够对孩子这么做吗?医生能够对病人这么做吗?
网上的讨论迅速从妈的生死转换到了读脑的伦理问题。
很快,秦明就被网络舆论遗忘了。
但是秦明没有放弃。他每天守在妈的床头,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他就这样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待着。仿佛这一切就是要证明,爸错了,他是对的。
几天以后,我已经能明显感觉出秦明的疲倦与消瘦。他的头发因为油腻已经开始打绺,他的脸上长满了密密的胡茬,他因为很多天没有刷牙,说话时有了浓浓的口气。
某天下午,爸站在抢救室门口,轻轻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他往我的手里塞了两盒盒饭。
我端着盒饭走到了秦明身边。我猜秦明是太饿了。他二话不说,抢过一盒就吃了个精光,随即又把我手里的另外一盒盒饭也吃了个精光。
好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秦明,很快就躺在地板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其实,我在递给秦明盒饭的时候,我就闻到了盒饭里有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一丝苦涩药水的气味。但是我并没有提醒秦明。
不久,爸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定以为我和秦明都睡着了。
爸低声啜泣着,咸腥的泪水在空气中肆意飘散。他在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慢慢地逐个按动了按钮。
抢救室里逐渐安静了下来。
随后是一片死寂。
也许周驰说得对。
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任何对抗死亡的幻想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痛苦和迷茫。
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有限,我们才要不遗余力地活下去,不遗余力地幸福地活下去。
就像海德格尔说的:人类的本质就是向死而生。
尾 声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进城是去干吗的。”周驰坐在车里,轻轻敲打着车窗。
“我去取一个朋友帮我找来的一种可可粉。”
“哦,然后呢?”
“然后,去我爸家。”
“是哦,今天是小年呢。”
“是的。”
“他们都喜欢喝热可可吗?”
“是,我爸和我哥,他们都喜欢。”
【责任编辑:丁培富】
原作刊载于《科幻世界》2021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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