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吴清缘 图 _ 禄 水
一
异变发生的时候,赵若飞是唯一一个观测到它的人。
那天赵若飞在Z大图书馆自习,为明天的“凝聚态物理学”考试做最后的复习冲刺,他从题海里抬起头,正看到自己的手机突然往下一坠。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与此同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幕绝不可能发生:手机底下有桌板挡着,怎么可能会往下掉?他的视线顺着手机下坠的方向移动,然后就看到了难以理喻的景象:
他的手机“镶嵌”在桌板内部,然而桌板仍旧在那里。
换句话说,原本承载手机的那部分桌板所占据的空间,同时被桌板和手机所占据。
桌板与手机并不重叠,也没有融合在一起,因此赵若飞能同时看到两个坚硬的实体,在同一个时刻,完全独立并且泾渭分明地共处于同一个空间。
这个“镶嵌”的过程持续了两秒多钟,然后在一瞬间,这一方空间里的桌板和手机,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小和乒乓球差不多的银色小球,而课桌上则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小球从洞中自由落体掉落在地上,接着兀自滚向了墙角,最终在墙壁的阻挡下停了下来。
赵若飞揉了揉眼睛,又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并没有在梦中。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报警,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报警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眼前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常理的范畴,也并没有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警方根本不可能作任何形式的调查。要弄明白这一切,只有通过研究那只由桌板和手机转换而来的神秘小球,而身为物理系博士生,研究物质的理化性质正是他的研究方向,而更重要的是,Z大物理学专业全国翘楚,这是此刻他身后最为坚实的后盾。
赵若飞深吸了一口气,拿过一把直尺向神秘小球走去,他用直尺戳了戳小球的表面,小球没有任何反应。他鼓起勇气,伸手触摸小球,小球的表面温度和他的体温基本一致。他稍稍用力,用五指将小球抓起,居然没有成功,于是他加大力量又试了一次,仍旧以失败告终。他又一连试了五六次,每一次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仍旧无法抓起小球——
就好像所有的力量都从小球的表面溜走了一样,球的表面是如此光滑,以至于摩擦力小到他根本无法把小球抓起的程度。
虽然无法抓起小球,但是赵若飞仍旧找到了把小球拿起来的方法。他把合拢的双手伸向球的底部,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小球,用手掌提供的支持力来对抗小球的重力。虽然小球的体积只有乒乓球那么大,但掂量着足有半斤多重。被赵若飞捧在手心的小球有着极高的反光率,不平坦的球面以扭曲的方式倒映着赵若飞的脸,像是对着一张只有半指来宽的哈哈镜。
赵若飞把小球揣进衣兜,收拾东西后快步走出图书馆。现在,他兜里装着的可能是一个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难以驾驭的谜团,而这个谜团令他不寒而栗。他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向化学系的舍友借了手机,拨通了打给Z大物理系主任周弦的电话。电话挂断前,Z大物理系主任周弦撂下了一句相当严厉的威胁:
“我现在就开车过来。但如果你是在搞恶作剧,那么从今晚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导师。”
凌晨三点,Z大物理实验楼四楼仍旧灯火通明。周弦和赵若飞坐在走廊休息区的沙发上,被封装在特种塑料盒的小球就放置在两张沙发之间的茶几上。在此之前,他们辗转了六个实验室,进行了长达5个小时的测量和实验,而赵若飞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导师也有苦着脸的时候。周弦五十多岁,长着一张国字大脸,眼睛不算很大,但在赵若飞的印象中总是十分有神,但现在,他耷拉着眼眸,半躺地坐在沙发上,大衣的一小节下摆被压在大腿下,整件大衣布满了褶皱。“闹鬼了。真的是闹鬼了。”周弦看向窗外的夜空,打破了疲惫而又让人窒息的沉默,“这个东西……它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在过去的5个小时里,赵若飞所受到的震撼,要比他十几年里接受的科学教育要多得多。通过实验室的温度计进行测量,小球的表面温度低至零下273.15℃,即绝对零度,然而这是一个不可能的温度——绝对零度意味着物体内能为零,构成物体的所有分子、原子或离子等微粒全部都停止运动,在物理世界中,绝对零度只可能被无限逼近,但永远无法达到。而更令周弦和赵若飞感到惊讶的是,虽然小球的表面温度为绝对零度,但是摸上去却并没有冷的感觉,换言之,这个物体的表面温度虽然低到了极致,但却几乎不吸收任何热量,抚摸小球几乎不会造成人体热量的流失,自然不会有冷的感觉。
而根据实验室的摩擦系数检测仪的检测显示,小球的表面摩擦系数为0,若以现有的测量精度为准,这个小球就是一个表面绝对光滑的球体。而在硬度测试中,无论对小球施以多大的外力,小球表面都不会有哪怕一颗原子大小的形变,这意味着以现有的测量标准,小球就是一个绝对刚体,一种只存在于理论中的不会发生任何形变的物体。而当周弦和赵若飞测量小球的形状,他们惊讶地发现,即便他们将测量精度提高到原子层次,这个小球始终呈现出完美球体的形态—— 一个只在数学中存在的几何体,不存在任何误差。
世界上的最低温度记录是由德国、美国、奥地利等国科学家组成的国际科研小组所创造的,他们在实验室内达到了仅比绝对零度高0.5纳开尔文的温度;世界上最光滑的物体是一块表面被抛光的极端光滑的半导体,其部分表面的高低起伏甚至不超过一颗原子大小;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是由人工制备得到的钻石纳米棒聚合体,硬度超过天然钻石,但硬度计仍旧能在其表面留下痕迹;世界上最完美的球体是一枚造价1500万美元的纯硅球体,误差不超过三千万分之一毫米。而现在,在周弦和赵若飞眼前的这个小球,在温度、光滑度、硬度和形状的规则度上都已经超越了人类所知的极限。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温度为绝对零度的物体,不存在绝对光滑的物体,也不可能存在不会发生形变的绝对刚体和数学意义上的完美球体。因此,周弦和赵若飞一致认为,由于仪器的测量精度有限,而小球的温度、摩擦系数、形状误差、受力后发生的形变都极其微小,因此仪器无法测出四者的数值——这一判断出于逻辑推理,但也出于自我安慰,安慰自己这一物体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然而当周弦和赵若飞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小球的微观结构,他们彻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这台分辨率达到原子级别的无接触原子力显微镜,居然无法观测到小球内的分子、原子或离子。
无论他们将小球内部放大多少倍,他们观测到的始终是小球的银色表面。
换言之,在世界顶尖的显微镜面前,这颗小球居然显示不出任何内部结构!
“周老师,您觉得这是什么?”赵若飞问道,“构成这个小球的物质,会不会是来自地球甚至太阳系以外?”
周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赵若飞清楚地看到,困惑与疲惫正从周弦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未知时的激动与兴奋。“这个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颗星球。”周弦指向了茶几上的小球,逐字逐句地说,“甚至也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宇宙。”
“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宇宙?”赵若飞嗫嚅着说,“您的意思是……”
“明天我会联系院内的专家,同时上报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周弦身体坐正,“你是事件的第一目击者,专家组到时候肯定会找你问一些问题,现在你先回去吧。”
赵若飞点点头,站起身,拎起书包。周弦仍旧坐着,凝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周老师,您不走吗?”赵若飞背起书包,小声问道。
“我再坐会儿。”周弦笑了笑,“明天还要考试,加油吧。”
二
“这节课,我们先来打游戏。”卡吉坤Σ号教员指向了学生课桌上的虚拟现实眼镜,“一共10款游戏,各位,请慢用。”
学员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夸赞卡吉坤Σ号教员。30分钟后,卡吉坤Σ号教员击掌喊停,学员们只好摘下眼镜,同时报以不满的嘘声。“这是你们第一次在课上打游戏,但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卡吉坤Σ号教员敲了敲讲台前的触摸屏,“请问各位,你们在游戏中体验到的声音和画面,在本质上究竟是什么?”
“不过是一堆程序罢了。”朋可卿δ号学员回答道。
“程序本质上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阿基特β号学员嘟囔着,“不过是一堆0和1罢了。”
“答对了,但严格来说,是一堆0和1构成的二进制代码。”卡吉坤Σ号教员说,“因此0和1的排列组合,就是虚拟现实带来的所有感官刺激的本质。”
“你这不是废话嘛。”阿基特β号学员说。
“别着急。”卡吉坤Σ号教员抬起了他那条呈圆柱形的胳膊,在触摸屏上写了一行二进制字符串,结尾处加上省略号:
10101110100010100000000000111111101101010101111110000101……
“假设以上这行二进制字符串就是某款游戏的二进制代码,省略号代表没写出的部分,现在我在它前面加上一个0和一个小数点。”说着,卡吉坤Σ号教员在触摸屏上添了两笔,屏幕上的数字变为0. 10101110100010100000000000111111101101010101111110000101……
“于是我们看到,刚才的二进制字符串就变成了一个介于0和1之间的二进制小数。转换成十进制的话,就是0.49128379621138309……当然还是小数。”卡吉坤Σ号教员说,“所以,一款游戏,无论它如何逼真,其本质不过是一个0到1之间的小数而已。”
“但是这个数写出来也太太太长了。”麦可鼎ζ号学员摇了摇八角锥形的脑袋,“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所以我们不如换一种‘写’法。”卡吉坤Σ号教员在触摸屏上画了一条横线,“这是一根数轴,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小数就在数轴的0到1区间内。”卡吉坤Σ号教员一边说,一边在数轴上标出0和1,又在0和1之间的数轴上点了一个圆点,“这个点就是那个数,那个数就是那款游戏——所以那款游戏,本质上不过是一个点。”
“卡吉坤Σ号,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所有的游戏、音乐、电影乃至于操作系统,都是0到1区间内的点?”多思科α号学员问道。
“没错。所有我们编写的和尚未编写的程序,都等价于0到1区间内的点。”卡吉坤Σ号教员说,“而宇宙也是这样。”说到这里,卡吉坤Σ号教员停顿了一下,他看到有几个学员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游戏中的动作、对话、场景等等全部加起来,在本质上是一行代码、一串数字和数轴上的一个点。” 阿基特β号学员大声说道,“那为什么现实中的动作、对话、场景等等全部加起来,不可以是一行代码、一串数字和数轴上的一个点呢?”
“说得很好。和计算机程序一样,宇宙中的物质、能量、时空结构和物理定律,其本质都是一组又一组信息,只要是信息,就可以用二进制来编码。”卡吉坤Σ号教员说,“将宇宙中所有的物质、能量、时空结构和物理定律进行编码,我们就得到了一行由0和1构成的字符串,然后我们再在这一字符串的开头添上0和小数点,于是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个小数。这个小数的位数可能很短,短到小数点后只有一位;也可能很长,譬如说无限长——”
“那不就意味着这个宇宙是无限的!”麦可鼎ζ号学员说。
“没错。”卡吉坤Σ号教员说,“每一个无限小数等价于一个无限的宇宙,每一个有限小数等价于一个有限的宇宙,并且它们都可以表示成数轴上的一个点——这就意味着,数轴上0到1区间里的每一个点,都等价于一个宇宙。”
“那我能不能这么理解,”朋可卿δ号学员说,“一个0到1之间的数,能以分数形式表现,能以小数形式表现,能以数轴上唯一确定的点的形式表现,也能以一个宇宙的形式表现?”
“漂亮的概括。”卡吉坤Σ号教员说,“并且重点在于,任何数字,还有任何数字的各种表现形式,它们都是永恒的存在。”
“永恒的存在?不见得吧。”阿基特β号学员说,“某一个数,或许真的能以一个宇宙的形式表现,但这个宇宙也有消亡的一天吧。”
“毫无疑问,有一些宇宙会有终结之日,但这并不能推翻我们刚才得出的结论。”卡吉坤Σ号教员说道,“我在屏幕上写下了某个数的小数形式,然后清空屏幕,请问屏幕清空之后,这个数的小数形式就不存在了吗?”
阿基特β号学员默然不语,卡吉坤Σ号教员继续说道:“你在屏幕上写下这个数的小数形式,就如同等价于这个数的宇宙诞生;而你在屏幕上擦除这个数的小数形式,就如同等价于这个数的宇宙消亡。这个数的小数形式在屏幕上被擦除了,但这个数的小数形式仍旧存在;这个宇宙消亡了,但这个数的宇宙形式仍旧存在。”
“听上去是这么一回事儿。”阿基特β号学员轻蔑地看着卡吉坤Σ号教员,“但所谓数的宇宙形式,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嘛。”
“说说而已?”卡吉坤Σ号教员露出了讳莫如深的微笑——
“下节课,我就给你们看看它们真实的模样。”
三
2030年1月,中国新疆。
世界最大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即将首次启动。
这台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位于准噶尔盆地地下300米深处,全长200千米,原本计划将于3月正式启动,但却因神秘小球的出现而提前两个月启动。将要发生撞击的不是两束高能正负电子束,而是用高能电子束去轰击神秘小球。
在赵若飞发现神秘小球的第二天,针对神秘小球的特别研究小组迅速成立。小组由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牵头,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物理学家飞赴北京,而其中就有Z大的周弦。而作为全程目击小球生成过程的目击者,赵若飞也被列入了研究小组的名单之中。
研究和观察持续了三天,然而整个研究小组对于小球的内部结构仍旧一无所知。那块损坏的桌板并没有为研究带来任何帮助,它最终被证明只是一块普通的被镂空了一部分的桌板而已。在全球最精密的仪器的测量下,小球仍旧显得绝对光滑,呈现出绝对刚体和完美球体的面貌,并且无法被观测到任何内部结构。在现有仪器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有物理学家提出,要获知小球的内部结构,就只剩下一个方法:
用正负电子对撞机生成的高能电子流,去轰开神秘小球的内部结构。
研究小组全票通过了这一提议,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计划提前启动这台新落成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同时,神秘小球的存在也向世界公开。最初的时候,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把这一切当成是中国物理学界开的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然而当神秘小球运抵新疆,并接受了来自国外物理学家的观测之后,全世界开始意识到,这颗星球上出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它被一名中国的科幻作家命名为“绝对体”,而这个名称最终被物理学家们所接纳:就像是数学中的完美几何体突然跳进了现实生活,它是那么优雅、纯粹而又绝对。
北京时间下午3点30分,世界上最大的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正式启动。电子束在加速器中以每秒接近1500圈的速度狂飙,最终被加速到光速的99.9999999%,这些能量高达一百万亿电子伏特的电子们的最终目标,是被视为撞击标靶的绝对体。
控制室内,全球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将一同见证撞击的发生。在撞击之前,大部分物理学家认为,仅仅通过摄像机摄制的画面进行肉眼观察,并不能观测到绝对体被撞击后的反应。相对于宏观物体,高能电子束虽然具有极高的能量,但是在尺度上仍旧极其微小,即便电子束轰开了绝对体的内部结构,但由于事件发生在微观层次,仅凭肉眼根本不可能观测到变化的发生。而若要研究绝对体被撞击后所发生的变化,还是要从侦测器获取的数据着手,通过数据来弄清绝对体究竟哪个部分被“撞碎”,而被“撞碎”的部分又究竟是什么。
所以,当撞击发生的时候,偌大的控制室内,所有的物理学家都在观察身前显示器上所呈现的撞击数据,这是海量数据的冰山一角,但却是计算机根据算法实时筛选出的最有价值的数据,这些数据来自撞击过程中微观粒子的信息,但却并不来自绝对体本身。正因为如此,在撞击发生后的两分钟内,没人关心大屏幕上所显示的绝对体的实时画面,也没人知道绝对体发生了什么变化,直到提示设备故障的二级警报响彻控制室——警报显示,加速器遭锐器贯穿。
控制室内的众人在慌乱之中纷纷抬起头,接着在大屏幕上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位于撞击点的绝对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极其细长的圆锥,它的底面半径小于两枚一元硬币叠加的厚度,而它的高则超过了一层楼房的高度,以至于整个圆锥的形状看上去更像是一根极其细长的针;这跟细针状的圆锥戳穿了加速器管道,并且仍在不断地长高,长高的同时底面收缩,仿佛一根针在不断地变细,同时又在不断地拉长。在画面的右下角,显示着实时的形变数据:绝对体形变后生成的圆锥,其体积与原先的球体相同,而无论圆锥如何收缩拉长,其体积自始至终保持不变。
“调出录像和绝对体形态侦测数据。”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王彬说。话音刚落,大屏幕上的画面被一分为二,一半显示出绝对体的实时影像,另一半显示出两分多前的录像和绝对体形态侦测数据。绝对体形态侦测数据显示,在撞击发生后的一毫秒内,绝对体表面出现了纳米级别的起伏;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变的速度和幅度加速上升,直到一分钟后,其表面显示出肉眼可见的轻微鼓突和下陷;在一系列连续而又紊乱的形变中,绝对体变成了一个高20毫米、底面半径40毫米的圆锥,而从这一刻起,绝对体的形变开始变得规则:圆锥的底面不断缩小,而高不断伸长,于是圆锥的形态逐渐从扁平变得细长。与之前的形变过程相似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圆锥的形变速度不断加快,它的底面很快缩小到比铅笔的尾部平面还小,而随着高度的延伸,绝对体最终戳穿了加速器的管道。
加速器并没有阻挡圆锥继续延展的脚步,它的锥尖穿透了正负电子对撞机最外层的金属壳,继而穿透厚重的岩石,向着地表不断地挺进,无论是金属还是岩石,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这个圆锥延展它纤细的身躯。正负电子对撞机内的摄像机不可能捕捉到绝对体刺破岩层的场景,但是地表的摄像机拍摄到了绝对体穿过三百米的岩层后破土而出的画面:虽然圆锥体的底面直径还不如铅笔芯的直径,但它的银色表面不断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于是人们看到一束细长的闪烁着光芒的光柱从地面升起,径直向上延展了两百多米后戛然而止,它就这样矗立在中国西北荒凉的戈壁上,看上去虚幻而又坚实。
“我们出去看看吧。”王彬说,接着转向了身边的技术员,“召集工程队,去把这个大家伙挖出来。”
第二天,这个高度高达五百多米、因极度细长而大部分无法被肉眼所见的圆锥被横放在由防高温防冲击的材质打造的地板上,其四周和顶部被临时搭建的建筑物所遮蔽。圆锥的体积和重量与形变之前并无二致,连儿童都能将这个高度超过东方明珠的物体轻而易举地托起。在对圆锥体进行全面的测量后,物理学家们得到了他们意料之中的结果:
这是一个在数学意义上完美的圆锥,表面温度为绝对零度,极其坚硬,绝对光滑,并且无法被观测到任何内部结构,因此仍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绝对体。
对于形变后的绝对体的初步研究告一段落,大部分物理学家返回控制室,绝对体将接受武警部队的24小时看管,严禁无关人员和野生动物的接触。“它坚硬到了极致,但是仍旧被我们‘撞’出了形变。”英国材料物理学家塞缪尔苦笑着说,“既然它能形变,就证明它不是绝对刚体——当然了,绝对刚体本来就不可能存在。”
“我们虽然不知道它的内部结构是什么,但是它一定存在内部结构。”王彬的目光越过众人,朝向绝对体所在的方位,“在高能电子束的轰击下发生了形变,这就是它有内部结构的最好证明。”
“不是绝对刚体,有内部结构,嗯,这个东西,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美国粒子物理学家汉娜说。
“它当然有内部结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俄罗斯科学院物理技术研究所所长谢尔盖在控制室内来回踱步,显得焦虑而又暴躁,“我想我应该把一个我们早就应该达成的共识再说一遍:这东西有着极高的硬度,意味着它的表面必然由某种极其致密的材料构成;而没有内部结构,就意味着它的内部也像它的表面一样致密。一个从里到外都这么致密的东西会变成什么?众所周知,它会变成一个黑洞,而不是一个如此变态的圆锥。所以,我们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结论!”
谢尔盖说完后,控制室内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时一名研究员走进控制室,对王彬说:“数据的初筛和A.I.初步分析已经完成,是否要安排数据分析工作?”
“安排吧。”王彬说,“大家各就各位,辛苦了。”
预计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完成的数据分析工作只持续了一周就宣告结束,没人会料到数据居然如此清晰而简明,所有的数据反映出一个十分简洁的现实:那些最终撞击到绝对体的电子,在撞击的瞬间,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晚上7点,对于数据分析结果的讨论在会议室展开,王彬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文件,首先发言道:“对这一现象最简单的推测是,这些电子‘撞’入了绝对体,但是并没有‘撞’出来。然而根据我们对形变后的绝对体所进行的观测,我们并不能从它内部观测到这些电子,也无法观测到绝对体内部存在任何变化;或许这些电子和绝对体融合成了某种新的东西,但问题在于,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数以亿计的电子神秘失踪,真是好一桩悬案。”谢尔盖说,“不过,既然它‘吞掉’了这些电子,那就再一次证明了我们最最津津乐道的陈词滥调,也就是这玩意儿一定有内部结构。”
“未必。”
一直沉默着的周弦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清晰而有力,“在我看来,它并没有任何内部结构。”
“周教授,您这是在开玩笑了。”谢尔盖说,“首先,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内部结构的宏观物体。其次,无论是绝对体的形变还是电子的消失,都是它存在内部结构的最好证明。”
“这根本不是证明。”周弦说,“是‘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内部结构的宏观物体’的信条使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它一定有内部结构,于是,基于这个先入为主的判断,我们将小球的所有性质和撞击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当成了它有内部结构的证明。”
谢尔盖眯起了眼睛,双手交握叩击着桌面,“如果它没有内部结构,请问如何解释绝对体的形变和电子的消失?”
“试想一下,一个没有内部结构的物体,它只可能是什么?”周弦问道。
“基本粒子?”几名物理学家异口同声地说。
“和电子、夸克、中微子一样,这个绝对体是一个基本粒子,不可拆分,没有内部结构,是物质的最小单元。”周弦说,“当我们将它视为基本粒子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正是因为它是基本粒子,不存在任何内部结构,自然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分子热运动,因此温度的概念对于它而言没有意义。然而作为基本粒子,它的体积决定了它会呈现出宏观性质,所以它有温度,但温度只能是绝对零度。作为一个没有内部结构的物体,外界的能量无法使其产生任何形式的分子热运动,因此它无法吸收热量,即便表面温度低至绝对零度,但摸上去不会感觉冷,而任何人都可以安全地触碰它。
“既然它是基本粒子,它就可以是绝对光滑的,或者说,它呈现出任何形状都是合理的;物体发生形变的基本前提是它们存在内部结构,然而由于它是基本粒子,不存在任何内部结构,所以在压力下不可能产生任何形变;它之所以如此坚硬,是因为它不可能产生形变,而并不是因为它的表面或内部由某种极其致密的物质构成,因此不存在密度上的悖论。综合以上结论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之所以测得它是一个表面温度为绝对零度、绝对光滑并且绝对坚硬的完美球体,并不是因为我们的仪器测量精度有限,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如此。当一枚基本粒子遭遇到高能电子束的轰击,由于它不可拆分,所以自然不可能被轰开,但却因为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大量高能电子的质量和能量而被转化成了其他的基本粒子,而这就是我们昨天观测到的现象——
“它从球体变成了圆锥,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形变’,而是从一种基本粒子转变成了另一种基本粒子,而撞击它的电子之所以会失踪,是因为它们的质量和能量都被绝对体完全吸收了的缘故。”
“这太扯了。”谢尔盖拍案而起,“一个500多米长的基本粒子?这就是你几十年的物理教育在你脑袋里发酵出来的东西?”
“我的物理教育清楚地给出了对于基本粒子的定义。”周弦说,“电子是基本粒子,是因为它的尺寸特别小,还是因为我们无法观测到它的内部结构?”
“但是绝对体它……”
“电子、夸克、中微子之所以是基本粒子,本质上是因为我们无法观测到它们有进一步的内部结构。既然我们无法观测到绝对体还有进一步的内部结构,那么它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基本粒子。”周弦说,“这就是我的物理教育带给我的结论。”
“这个推断简洁明了,而且优雅美观,相当吸引人。”王彬抿了一口茶,但是握着茶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如果它真的是一个基本粒子,绝对光滑,没有形变,就意味着这是一个绝对刚体,但是绝对刚体的存在显然违反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
“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没有错,只是绝对体不在乎。”周弦说,“如果绝对体来自另一个宇宙,那么它就不需要完全遵循我们这个宇宙的物理定律。”
谢尔盖蹙紧了眉头,他的额头因为激动而绽出了青筋,“来自另一个宇宙?这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谢尔盖的眼睛突然瞪圆。他倒向了椅背,但身体仍旧保持着僵直的状态。在场人员立刻对谢尔盖展开急救,但当救护车到来的时候,谢尔盖早已停止了呼吸。尸检结果显示,在谢尔盖的颅腔内,大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边长5厘米左右的银色立方体,一个绝对冰冷、绝对光滑、绝对坚硬、绝对标准的立方体。
四
卡吉坤Σ号教员挥了挥手中的黑色卡片,屏幕上出现了一根数轴,数轴的0到1区间位于屏幕正中。
“这是宇宙模拟程式,我将用它来演示我们上节课学习的理论。”话音刚落,屏幕前方出现了一个全息投影,是一个球形的透明边框,其内部空无一物。“我们模拟的虚拟宇宙将在计算机中运行,并将以模型的方式近似地呈现在全息投影中。”卡吉坤Σ号教员说着,圆锥形手指突然变得细长,顶点刚好触碰到全息投影的边框,“但请注意,边框本身不是虚拟宇宙的一部分,也不是虚拟宇宙的边界,它只是代表了全息投影的最大显示范围。”卡吉坤Σ号教员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匣子,“现在,等价于虚拟宇宙的点正在数轴上快速移动,当我按下开关,这个点就会停下来,而它的位置就确定了。”
“但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啊。”特尼岑μ号学员抬起她四棱锥形的手臂指向屏幕,“除了数轴还是数轴,哪有移动着的点呢?”
“能被你看到的‘点’就不是‘点’了,而是一个有面积的图形。”阿基特β号学员轻蔑地笑了,附着在头部的两个椭球体绽开了微妙的弧度,“既然是一个点,那它就没有面积,自然不可能被你看到。”
“但是为了能让大家直观地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用一个小圆圈来代表这个点吧。”话音未落,数轴上出现了一个黑色圆点,又过了片刻,它开始在数轴上飞快地移动。卡吉坤Σ号教员走到阿基特β号学员身边,把开关放在他的课桌上。
“阿基特β号在上节课对我提出了质疑,所以我把开关交到他手上。他什么时候按下按钮,就决定了计算机会生成怎样的虚拟宇宙。”
阿基特β号学员拿起开关,却又把它搁在一旁,“我可以指定一个点吗?”
“可以。”
“我取0。”阿基特β号学员说,“我想知道,0所等价的,是怎样一个宇宙。”
“好。”卡吉坤Σ号教员用恢复原状的手指在输入器里输入了一行指令,数轴上的圆点陡然跳转到了0,与此同时,全息影像突然消失,“好了,这就是0所等价的宇宙。”
“你在逗我。”阿基特β号学员说。
“这是现有技术所能达到的最逼真的模拟。”卡吉坤Σ号教员说,“在这个宇宙中,没有物质,没有能量,没有空间,没有时间。”
“没有空间和时间?”布磊柯ε号学员的立方体脑袋陡然大了一圈,“我能理解这个宇宙一无所有,那至少也得有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不存在任何东西,这才是‘一无所有’吧。至于时间……不管这个宇宙能存在多久,至少也得存在一定的时间吧,不管这个时间多么短暂,但再短的时间也是时间啊!”
“空间有结构,时间有长短。无论是空间的结构还是时间的长短,它们都是信息,是信息,就能被一系列0和1编码。所以,一个宇宙如果存在时间和空间,那么它就不可能等价于0。”卡吉坤Σ号教员说道,“而等价于0的宇宙,信息为0,因此不存在时间和空间,是彻彻底底的‘无’。”
“这怎么可能……”布磊柯ε号学员喃喃道。
“真理往往是反常识的。”卡吉坤Σ号教员说,“由于我们无法模拟出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状态,因此只能以取消全息投影的方式,来象征彻底的虚无。”
“真有你的。”阿基特β号学员说,“听着,我要取的第二个数,是1。”
卡吉坤Σ号教员又输入了一行指令,接着,数轴上的圆点突然跳转到了1。全息影像再次出现,边框内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黑点,它们出现的速度快慢不定,在分布上完全不均,但看上去却又像是遵循着某种规律。“计算机生成虚拟宇宙需要时间,所以当我输入新的数值,之前模拟的虚拟宇宙不会立刻消失,新模拟的虚拟宇宙也不会立刻出现;之前模拟的虚拟宇宙仍旧会存在一段时间,并逐渐被新模拟的虚拟宇宙取代。整个过程受到算法制约,因此看上去随机的取代过程其实存在着规律性。在转换过程中,两个宇宙间在物理定律上难免彼此冲突,因此计算机只能尽可能地创设出能够包容两者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投影内的黑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直到整个投影空间都被黑点所吞噬,“如你们所见,这就是等价于1的宇宙。”
“还是什么都没有啊。”麦可鼎ζ号学员说。
“恰恰相反。”卡吉坤Σ号教员说,“这个宇宙中有着无穷的空间和无穷的时间,无穷的空间里有着无穷的维度,空间里的每一个点,都是体积无穷小密度无穷大的奇点。投影内的黑色代表空间里无穷多的奇点,当然这只是一个模型,因为奇点本身不存在颜色。”
“可是1没有小数位,或者它的所有小数位都是0,那它怎么可能代表无穷大的宇宙呢?”阿基特β号学员问。
“在十进制下,1严格等于0.999999……;在二进制下,1严格等于0.111111……。”卡吉坤Σ号教员说,“所以,1这个数字蕴藏着无穷多的小数位,并且每一个小数位都取到了极大值。正因为如此,等价于1的宇宙有着无穷的时空和无穷的维度,并且无穷的时空和维度里全都被无穷多的密度为无穷大的奇点所塞满。”
“这个宇宙很迷人啊。”麦可鼎ζ号学员说,“这是一个被彻底充满的宇宙!”
“不,这是一个极其单调的宇宙,一如等价于0的宇宙。”卡吉坤Σ号教员说,“绝对的‘满’和绝对的‘空’一样,处处相同,永远不会发生变化,乏味而死寂到了极致。”
话音未落,阿基特β号学员按下了开关。屏幕上,黑色的圆点从1跳转到了0到1之间,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数字已经随机生成。全息投影有了新的动静,影像内的奇点迅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稀疏分布着的物质。“这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宇宙!”卡吉坤Σ号教员惊叹道,“如此简明的物理定律,居然创造出了如此复杂的物质和能量结构!”
当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全息投影上的时候,丹思蓬ω号学员的视线却锁定着屏幕上的数轴,数轴上,等价于虚拟宇宙的圆点正在以极小的幅度跳动:“卡吉坤Σ号,这个点,是……是怎么回事?”
“有一成不变的宇宙,也有变化着的宇宙。对于那些变化着的宇宙来说,其物质、能量、时空结构乃至于物理定律的变化都意味着宇宙的信息发生了变化,而信息的变化则意味着宇宙所等价的数字发生了变化,换言之,宇宙每一次的状态变化,都意味着这个宇宙等价于一个新的数,又或者说,同一个宇宙的不同状态等价于不同的数——我们眼前的这个宇宙正是这样一个宇宙,于是我们就看到,代表这一宇宙的点,就从数轴上的一个地方跳到了另一个地方。”卡吉坤Σ号教员说,“所以我现在要修正一个结论:数轴上的点所等价的,可能是一个宇宙,也可能是一个宇宙在某一刻的状态。”
丹思蓬ω号学员抖动着长方体形的双腿,随着有节奏的抖动,长方体的各条棱长不断地拉长又不断地收缩,“那再请问,这个虚拟宇宙的变化……呃,也就是代表这一宇宙的点在数轴上的跳动,是随机的,还是被完全决定的?”
“两种情况都有。有些宇宙虽然会变化,但它的变化过程完全被它的初始状态所决定,只要你明确了代表该宇宙的点这一刻在数轴上的位置,你就能计算出它下一刻会跳到哪里去。但是,还有些宇宙的变化却存在着随机性,你无法预测代表这些宇宙的点下一刻会跳到什么地方。因此,这就是宇宙和电子游戏之间的区别——电子游戏是完全固定的程式,一串二进制代码或是一个有限位的小数就能明确地定义一个游戏,然而对于一部分宇宙来说,它们的变化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可能,一个数字只能定义它某一刻的状态。而我们眼前的这个宇宙就是这样一个在变化上存在着随机性的宇宙,一方面,受到该宇宙中量子物理的影响,它的变化受到概率的制约,另一方面呢,在这个宇宙中诞生出了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体——”
“虚拟宇宙也能诞生出生命和意识?”朋可卿δ号学员惊呼道。
“如你所见,眼前的宇宙正是如此。”卡吉坤Σ号教员指向屏幕,“而这个宇宙在变化上的随机性,除了受到量子物理的制约之外,可能还取决于智慧生命的自由意志,换言之,智慧生命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可能会影响到这一宇宙的变化。”
“可能?”多思科α号学员问。
“是的,即便是最权威的学者,对于这个问题也不能给出准确的判断。”卡吉坤Σ号教员说着,对全息投影进行了局部放大,
“注意看,这是这个宇宙的基本构造:一个不断释放出光和热的星,周围有一些不发光的、或呈固态或成气态的小星体在围绕着它旋转。”
“天哪,这些星体的形状也太规则了吧!” 朋可卿δ号学员惊叹道,“它们全都是标准的球体!”
卡吉坤Σ号教员笑了笑,默默地将投影画面放大,那颗发光的星体表面,翻滚着的等离子体紧密而又杂乱无章地排列着,“这些星体粗看之下确实是球体,但全都是不规则的球体。在这个宇宙中,不存在绝对规则的几何形状。”
“可是这些星体是怎么形成的呢?”丽瑟斯γ号学员问道。
“这就涉及微观层次的物质结构了。”卡吉坤Σ号教员对全息投影又进行了一轮放大,直至整个全息投影内只剩下疏密不一的五彩斑斓的小球,“这就是构成这个宇宙的最小微粒的可视化模型。”
“为什么是模型?”朋可卿δ号学员说,“为什么不把它们真实的样子给我们看?”
“它们是这个宇宙的最小微粒,没有内部结构,不可拆分,也并不具备可见的形状,只能被视为没有体积的点,因此在投影中只能以模型的方式呈现。”卡吉坤Σ号教员说道,“但就是这些最小微粒,构筑了这一宇宙的物质和能量,并驱动着这些物质和能量进行演化,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存在完美球体的原因。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这些最小微粒是怎样……”
“所以这个宇宙哪里优雅了?” 阿基特β号学员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教员,“一堆点状微粒拼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宇宙,一个规则的几何体都没有,真是毫无美感可言!”
“你想要绝对规则的宇宙?”
“至少得像我们这个宇宙一样才有意思吧。”阿基特β号学员说道,“而我们这个宇宙的缺憾在于,其中还有许多部分并不规则。”
“阿基特β号,一个绝对规则的宇宙同样是一个绝对死寂的宇宙,它几乎和等价于0或1的宇宙一样死寂。”卡吉坤Σ号教员平静地说:
“我会让你见识它的模样,但先等我讲完眼前这个宇宙再说。”
五
“我的学生是转化事件的目击者,但并不意味着他能看到谢尔盖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周弦将赵若飞挡在了身后,“和你们一样,他对谢尔盖之死同样一无所知。”
谢尔盖死后,周弦回到了位于Z大物理楼的办公室,一连七天闭门不出。到了饭点,赵若飞从食堂为周弦带饭,白天就在物理楼一楼的自习区读书。和周弦一样,赵若飞没有回家,而是返回了Z大,在神秘的绝对体面前,相对于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大学和导师更能安抚他心中的恐慌。他知道周弦一定在研究绝对体,而在办公室过夜则是周弦广为人知的“怪癖”,每当遇到久攻不下的难题,周弦就会在办公室过夜,他曾经问过周弦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弦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一旦换了环境,思路可就全都断了啊。”
自谢尔盖身亡后,赵若飞就不断地遭遇到媒体的质询。面对记者,他不得不把自己在图书馆目击到的画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并且反复重申,和大多数物理学家想的一样,他认为谢尔盖的大脑很有可能以相同的过程被转化成了绝对体,但是他并没有看到在谢尔盖的颅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也不能断定谢尔盖的大脑是否经历了同样的转化过程。“我不知道为什么绝对体会选择谢尔盖,就像我不知道绝对体为什么会选择我的手机和手机底下的桌板。”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架势,赵若飞感到惊惧而惶恐,“也许这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随机事件。”
赵若飞回到Z大的第五天,他在物理楼的楼梯间又一次面对媒体的追问,听到门外喧哗的周弦走出办公室,迎着记者站在了自己的学生面前,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记者喋喋不休的盘问。“据传在谢尔盖教授死前,您还和他有过一番争论。”周弦的出现似乎正中记者的下怀,“您认为谢尔盖的死,与他生前和您的争论是否有关?”
“绝对体的第二次出现,就意味着这不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就意味着它很有可能已经出现了很多次,而不仅仅是两次。”周弦的目光依次扫过站在他面前的六名记者,“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整个物理学界的共识,你们有这个精力和时间,不如到世界其他地方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的绝对体。”
第三个绝对体很快被找到,它在印度农村的一片稻田中被发现,是一个标准的正四面体。无法确知它在何时生成,而它出现的时间完全可能在绝对体取代谢尔盖的大脑之前。在第三个绝对体出现之后,物理学家根据发现时间的先后顺序,将三个绝对体分别命名为绝对体1号、绝对体2号和绝对体3号。
绝对体3号被发现的消息曝光后,媒体很快对赵若飞失去了兴趣,蜂拥转向发现第三个绝对体的印度农民。与此同时,被贮藏在真空容器中的绝对体1号和绝对体2号都陆续发生了无法解释的位移:在没有任何外力施加其上的情况下,两个绝对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着,并伴随着极其微小的加速度,平均速度为每小时1.3微米和0.97微米。而就在绝对体3号出现的第二天,周弦向中国科学院递交了一份报告,表示他能证明绝对体是基本粒子。
“绝对体的性质固然不可思议,但是它能滚动,能被触摸或托起,在失去支撑的情况下会坠落,这就证明了它和其他物体一样仍旧受到基本自然力的支配;而这就意味着,如果绝对体真的是基本粒子,那么我们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就能套用在它身上——首先,我们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应根据绝对体的存在而作出相应的修正,然后我们就能基于修正后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对绝对体的行为作出预言。如果预言在实验中得到了证实,那就证明了修正后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适用于绝对体,从而证明了绝对体是一个基本粒子。”在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的会议上,周弦陈述了自己的报告,“我要做的实验很简单,让绝对体3号和绝对体1号相互碰一下。”
“只是简单的触碰?”王彬问道,“不需要额外条件?”
“是的。周弦说,“只要它们能相互接触就行了。”
“要得到绝对体3号,我们还要和印方进行交涉。”研究所的一名院士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用绝对体2号进行实验?”
“在绝对体3号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对绝对体的行为做出了预言并设计了相应实验,但我必须等到新的绝对体被发现后才能进行这一实验。我拒绝用绝对体2号做实验的理由是因为——”周弦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绝对体2号来自谢尔盖的大脑,在未经死者生前同意的情况下,我们不能用死者的尸体来做实验。”
中科院物理研究所批准了周弦的实验,在与印方交涉后最终获得了对于绝对体3号的实验权限。与此同时,更多的绝对体在世界各地被发现,它们的发现地分别在洛杉矶的垃圾堆、西非渔场的渔获、巴西的亚马逊雨林、新西兰的牧场、法国阿尔萨斯-洛林工业区一家厂房的角落,形状分别是圆柱体、四棱台、椭球体、圆环体和七十二棱锥。而在这其中,最令人诧异的并非七十二棱锥,而是在亚马逊雨林中被当地的伐木工人发现的椭球体,它的长轴居然绵延了700多米;这意味着,自然生成的绝对体在形状上也可能像形变后的绝对体1号那样古怪,虽然它们并没有受到高能电子束的撞击。
在世界各地,绝对体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各种各样的猜想和假说层出不穷。阴谋论者把绝对体视为某些国家或组织的鬼蜮伎俩,宗教团体将绝对体视作神明、图腾或是诅咒,更多的人则抱着纯粹的好奇关注着这一系列神秘的事物,而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人们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绝对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周弦的实验,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实验可能揭开绝对体的身份,还因为实验和实验要证明的预言是如此直观简明,直观简明得连学龄前儿童都能看得明白。
中国科学院决定将实验向全世界进行直播,直播入口开放后,半小时内就涌入了3亿多观众。实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进行,在绵延不绝的沙丘上,孤零零地放置着一台发电机、两条机械臂和摆放在各个位置的摄像机和传感器,而包括周弦在内的实验人员,则远在两百千米外的控制室通过卫星信号遥控指挥。“谨慎一点儿当然是好的。”周弦对身边的实验员说,“但就算我用手把两个绝对体贴在一块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验开始,两条机械臂托起了绝对体1号和绝对体3号,随着机械臂的移动,两只绝对体逐渐靠拢。在全世界目光的注视下,绝对体1号的锥尖触碰到绝对体3号的侧面,接着,机械臂戛然而止,而全世界都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变化:
它们彼此融合,合二为一,生成了一个新的绝对体,一个高是底面边长3.5倍的正八棱柱,其体积与质量正好是绝对体1号和绝对体3号之和。
这一切完全吻合周弦的预言。
绝对体的接触实验又进行了三次,实验对象包括由绝对体1号和绝对体3号融合而成的新绝对体。基于周弦的研究成果,实验团队对三次实验的结果做出了预言,预言包括绝对体接触后会生成一个体积和质量是两者之和的新绝对体,以及新生成的绝对体的确切形状。三次实验融合出了三个形状迥异的绝对体,实验结果的方方面面都与实验之前的预言相一致。实验证明了预言,预言证明了绝对体遵守修正后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而绝对体遵守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事实,则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绝对体是基本粒子。借助修正后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周弦进一步在理论上验证了自己在新疆时就已得出的猜想:绝对体在形状、质量或体积上的不同,意味着他们是不同的基本粒子。
当绝对体的身份被完全确认的时候,绝对体的神秘位移也得到了解释。基于修正后的粒子物理标准模型,中科院物理研究所联合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研究表明,绝对体会自动地相互靠近,直至相互接触继而融合为一个整体,这就是所有的绝对体都在发生位移的原因。而它们之所以会相互靠近,并不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于引力或者磁力之类的力,仅仅是因为它们是绝对体——换言之,和粒子的自旋运动一样,这是它们身为基本粒子的内禀性。
对于绝对体的研究虽然进展迅速,但是在它们身上仍旧存在太多的谜团。它们从何而来又如何形成,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还是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而到现在,仍旧只有赵若飞亲眼看到了绝对体的转化过程,这令全世界的绝对体爱好者们艳羡不已,而赵若飞因此莫名其妙地成了全球关注的网络红人,他的微博在短短一周内累积了五千多万关注,在一些将绝对体奉若神明的宗教团体中,赵若飞被信徒们称之为“被选中的人”。“转化发生的时候,我只是凑巧在那个地方。”赵若飞清空了自己的所有微博,只留下了一条言简意赅的声明,“我也许是个幸运的人,但也许恰恰相反。”
赵若飞发布微博的一个月后,全世界的人们都共享了赵若飞所说的“幸运”。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美国自由女神像“嵌入”了下方的台基,而台基又嵌入了下方的底座,而底座的一小部分又嵌入了下方的地面,雕像、台基、底座和3厘米厚的地面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平行六面体,而整个过程要比绝对体1号的生成过程要迅速得多。而就在自由女神像转化成绝对体不久,世界各地都目睹了绝对体转化事件的发生,小至一个螺丝,大至一栋建筑,而最可怕的莫过于发生于人体的转化。
在莫斯科的街头,一名32岁男子的整条手臂被转化成了一枚球体;而在日本东京一住宅内,一名21岁的女子在家人面前被转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圆台,唯一剩下的是额前的一缕长发。
绝对体出现的频率迅速上升,并且它们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相对于身体器官直接被转化成绝对体而导致的伤亡,绝对体引发的次生灾害更为致命:在东京的市中心,方圆二十平方公里的地面突然变成了立方体,位于这一片地区的建筑顿时垮塌,共造成三十多万人的伤亡;在巴西与巴拉圭交界处的伊泰普水电站,半条大坝在转瞬间变成了九棱台,水库中蓄积的河水顿时往下游奔涌而去,成千上万的下游居民横遭灭顶之灾;在法国格拉弗林核电站,反应堆外壳连带部分关键机组突然变成了一个椭球体,随之史无前例的核泄漏造成的核污染笼罩了整个欧洲地区。
山脉、河流、冰川、沙漠、森林、海洋……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绝对体正在加速吞噬着世间万物。而在地下,地壳与地幔同样在马不停蹄地转化成绝对体,在全球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地震与海啸。大大小小的绝对体彼此靠近,速度从慢到难以察觉一直飙升到每小时数百千米之巨,它们在越来越频繁的接触中融合成越来越大的绝对体,而它们似乎注定要合并成一个整体——一个没有内部结构的基本粒子。
“或许,我们的星球正在变成一个绝对体。”在联合国会议上,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乔舒亚面对全世界人民悲怆地说道,“这是全人类的灾难,我们应该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希望……”乔舒亚的“望”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一个有大半个纽约那么大的绝对体从地下破土而出,同时,在纽约沿岸,一个由500立方千米大西洋海水转化而成的绝对体在瞬间生成。来自陆地与海洋的绝对体在碰撞之中形成了一个更为巨大的绝对体,它们摧毁了纽约,摧毁了联合国总部大楼,也摧毁了乔舒亚和他尚未说出的话。
周弦缺席了这次会议,他带着赵若飞来到位于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内的詹姆斯·韦伯空间望远镜地面控制中心,请求观测可能出现的天文异象。“根据我的推断,看上去随机发生的绝对体转化事件其实存在着规律。但到现在为止,对于这一规律,我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框架,而我,或者整个人类,几乎不可能有时间去弄清这一规律的全貌。但就从这个框架出发,我几乎可以断定,宇宙中的许多天体已经或者正在转化成绝对体,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极有可能观测到天体转化成绝对体的痕迹,它们或许在几光分之内,也可能在几百亿光年之外。”在Z大物理楼办公室,周弦对赵若飞说,“你是第一个见证绝对体的人,也有资格见证宇宙变成绝对体的画面。”
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借宿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内的周弦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醒,电话那头,詹姆斯·韦伯空间望远镜地面控制中心的负责人之一汤姆逊惊恐万状地说:
“周教授,您说的事情成真了……天哪,越来越快了……您一定要尽早来!”当周弦和赵若飞来到控制中心的时候,他们在屏幕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距离地球十亿光年之外,五万多颗恒星同时熄灭。
下一刻,数十万颗恒星同时消失在了望远镜的视野之中。
“刚开始还是一颗一颗地消失,然后是几十颗、几百颗、几万颗!”汤姆逊说着,瞥向了身前的计算机屏幕,屏幕上显示,成千上万个星系正在陆续消失,“天哪,莫非史隆长城……”
一分钟后,长达13.7亿光年、由数以亿计的星系构成的巨大结构,永远地消失在了人类的视线之中。
六
“关于这个宇宙,我们就描述到这里。”卡吉坤Σ号教员输入了一行命令,数轴上的圆点突然出现了大幅度的跳动,“接下来,各位将看到一个如阿基特β号所期望的、一个绝对规则的宇宙。”
全息投影锁定了一颗不发光的固态星体,它正围绕着一颗比它大得多的、发出蓝色光芒的星体旋转。在这个尺度下,这颗固态星体表面的凹凸起伏清晰可见。紧接着,这颗星体的表面出现了时断时续的形变,一个又一个银色的标准几何体在它的表面不断生成,直至它们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星体的表面。接着,在一阵急遽而复杂的形变之后,整颗星体变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银色立方体。
“和之前一样,输入新的数值后,新生成的虚拟宇宙会逐渐取代之前的那个虚拟宇宙。卡吉坤Σ号教员说,“最终,这个生机勃勃的宇宙走向了终结,并被这个在几何上绝对规则的宇宙取而代之。”
卡吉坤Σ号教员话音未落,全息投影显示的范围开始变动,它从那颗不发光的固态星体上移开,锁定了那颗发出蓝色光芒的星体,只见那颗蓝星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圆锥。而在投影边缘,围绕着这颗蓝星旋转的大大小小的星体也几乎在同时变成了标准几何体。悬浮着的几何体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彼此接近,在接触之际融合成更大的几何体,最终,以蓝星为中心并包括蓝星在内的所有星体,全都融合成了一只巨大的六棱柱。
就在这时,全息投影的显示范围急遽扩大,越来越多的星体被纳入全息投影之中,它们以不同的速度和顺序转化成了标准几何体。“和等价于0或1的宇宙相比,将被取代的虚拟宇宙要复杂得多,因此整个转换过程会比较漫长,”卡吉坤Σ号教员说,“在取代过程结束之前,你们可以猜一下,这个新的虚拟宇宙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标准的几何体。”几名学员异口同声地说。
话音未落,一个崭新的宇宙出现在了投影上:
一个绝对标准的球体,充盈了这个宇宙的所有空间。
“太完美了!”阿基特β号学员激动地说,二十七棱柱形的身体剧烈颤动着,“所以这个宇宙是由什么构成的?它有着怎样的内部结构?快放大,快放大让我们看看!”
卡吉坤Σ号教员默默地将投影放大,很快,整个投影都被银色所占据。
“我要看内部结构,不是表面!”
“这就是它的内部结构,已经放大了101000次方倍了。”
“难道……难道说它没有任何内部结构?”阿基特β号学员本就扁平的二十三面体脑袋变得更加扁平,“这怎么可能!?”
“没有内部结构,完全不可分割,这个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基本粒子。”卡吉坤Σ号教员说道:
“因为它绝对规则。所以它绝对死寂。”
七
“那么多星星……刚才还亮着……”汤姆逊惊恐地说,“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它们早没了。”周弦说,“十亿年前,就没了。”
控制中心里的人们很快就理解了周弦的话,周弦所描述的是一个最最基本的科学事实。史隆长城距离地球十亿光年,来自史隆长城的光需要走十亿年才能到达地球,因此人类看到的史隆长城始终是它十亿年前的模样。而现在,当人类观测到史隆长城消失,就意味着史隆长城其实早在十亿年前就已经熄灭了。
“不过,或许我们仍旧能看到它的遗骸。”周弦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苍白,“这么大尺度的结构,即使不发光,也一定能留下蛛丝马迹!”
詹姆斯·韦伯空间望远镜验证了周弦的猜想,控制中心的计算机根据引力透镜和周边星系因史隆长城的熄灭而发生的异常活动,间接地分析出了史隆长城熄灭后的形态:
构成史隆长城的不计其数的群星,全部变成了一个巨型的三棱锥。
在场的人们陷入巨大的惊惶之中,然而周弦却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解开了一个心结:
“我的推断是对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史隆长城熄灭的时候,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还远远没有出现,是难以置信的好运,让地球和人类平安地演化了这么多年。”
“有没有天体能幸存下来呢?”赵若飞平静地问。灾难发生的时候,赵若飞也经历过心理上的崩溃,但周弦的冷静和理性,最终帮助他接受了这必将到来的结局。
“整个宇宙都会变成绝对体,一个单独的绝对体,规则而又完美到极致。”周弦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出去看看吧。”
周弦和赵若飞踏出了控制中心的大门,他们诧异地发现,空中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银色的三角形。“就在我们观测史隆长城的时候,月球也变成了绝对体,而我们只能看到月球被太阳照亮的部分。”周弦说,“它可能是一个三棱锥,也可能是一个三棱柱、四棱锥或者其他几何体……不过,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人类并没有灭亡,但是文明已经寿终正寝,早已风雨飘摇的人类秩序因为月球转化成了绝对体而彻底崩解,整个世界完全陷入末日来临时的暴力与狂欢之中。与之相伴的是不断发生的绝对体转化事件,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口因绝对体的转化而死亡,而灾难与流血又催生出更多的暴力与狂欢。
凌晨五点的时候,太阳逐渐升出地平线,倾斜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射着正在被绝对体占领的地球,还有陷入绝望的人类世界。当太阳彻底跃出地平线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它忽然消失不见,而燃烧了45.7亿年之久的太阳,在8.3分钟之前变成了一个九棱台。
三个多小时后,一个横跨一亿光年的正八万两千三百一十二面体吞噬了最后一个光子,由于吸收了这一个光子的能量,它最终变成了一个光滑而完美的球。这是一个基本粒子,这是另一个宇宙,这是0到1之间的某一个数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也许会消失,就像写在黑板上的数字会被擦除一样。然而,正如黑板上的数字被擦除但是数字本身仍旧存在,这个宇宙的消失并不妨碍它的永存。数字0永存,数字1永存,等价于0和1的宇宙永存,诞生过地球和人类的宇宙永存。
正如永恒的数字,所有存在、存在过或者未曾存在过的宇宙永存。
尾 声
“卡吉坤Σ号,我请求在数轴上再找一个宇宙。” 阿基特β号学员说。
“可以。但现在快下课了。” 卡吉坤Σ号教员说,“找到以后,我们也只能粗略地看一下了。”
“我要找我们的宇宙。”阿基特β号学员说,“我们的宇宙在数轴上的什么位置?”
“很抱歉,我找不到。”
“什么?”阿基特β号学员大吼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宇宙是超脱于数轴的存在。” 卡吉坤Σ号教员的脸上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数轴上虽然有无穷多的点,但并不意味着它包罗万象。还有很多东西,就比如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宇宙,它们并不存在于数轴所蕴含的无穷之中,而是置身于更高级别的无穷。”
阿基特β号学员陷入了沉思,头一回,他完全无法理解卡吉坤Σ号教员所说的话。然而他的沉思很快被巨大的嘈杂声打断——
“下课。”卡吉坤Σ号教员说。
紧接着,班级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作者后记:
去年下半年,我开始对数学感兴趣。我近期对数学的兴趣始于“无穷大”的概念,这是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之一。众所周知,无理数无限不循环,这意味着每一个无理数都存储着无穷多的信息。而数轴的魅力在于,它能将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无理数表示成一个长度为零的点,这是多么优雅的表达方式!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之二,是物理学对信息的理解。物理学中,物质的质量、速度、分布等数据全部都是信息,并且能被二进制编码。在小说中我做了进一步假设,将整个宇宙进行二进制编码,再在这串二进制编码前加上0 和小数点,那么这串二进制编码就成了一个介于0到1之间的小数,由此建立起等价关系:一个宇宙等价于一串二进制编码,这串二进制编码等价于一个0到1之间的小数,这一小数等价于数轴上0到1区间内的一个点。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之三,是我对宇宙命运的一些思考:对于真正的力量,人类或许根本一无所知。万亿颗星辰亮起又熄灭,不过是因为高等文明上了一节课罢了。
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之四是绝对体:一个不存在内部结构的宏观物体如果出现在我们的宇宙,它会呈现出怎样的性质?我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但一时无法将这个想法转化成一个独立的故事。当我构思我们的宇宙被新宇宙取代时会发生哪些异象的时候,关于绝对体的想象跳入了脑海,最终成了小说的主干之一。
最后,这篇小说还想表达的是永恒。就算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物理宇宙,1+1仍旧等于2,从这个意义上说,数学才是真正的永恒。同样的,即使我们身处的宇宙寿终正寝,其物理定律、物质的排列组合方式就像1+1=2一样是某种永恒的数学规律;再往前推一步,就算我们的宇宙从未存在过,这一数学规律仍旧永恒地存在着——从这个意义上说,宇宙亦是永恒的存在。
十几年前,我在中学校图书馆读《科幻世界》,那时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能登在《科幻世界》上,而如今,少年时的梦想终于成真。感谢编辑老师,感谢读者的阅读,感谢你们愿意陪我走完这个有些艰深的脑洞,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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