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过后夜色渐稠,大学笼在夜幕中沉睡了。
镜黑的湖水旁,图书馆巍巍然加深了夜色。这座图书馆与众不同,或许是灵气的滋养,或许是思维的漫溢,书中的思想会悠悠然出现,化为作者的样貌,夤夜高楼侃侃而谈。
一
这一夜,一个少年的身影在书架间陡然浮现。他十五六岁的样子,淡蓝军装尘土斑斑,脸庞稚嫩,目光却颇锐利,手中紧握汉阳造,身上蒙着一层微光。他是跌入这里的,前扑卧倒后过了一瞬,茫然中忆起晋察冀反扫荡战斗中,随部队趁夜摸向敌营,战斗打响,胸口一烫……眼前却是陌生的书架!潮水般的惊慌淹没了他。
“小伙子。”一个清矍慈祥的老人浮现,身上泛着微光,洗旧的蓝衫一尘不染,目光精亮,笑容蔼蔼。
小战士霍地冲去拉老人隐蔽:“老乡,危险!”
老人哈哈笑着安抚道:“小伙子,这是图书馆啊。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本书的作者?”
少年愣住了,他环顾四周:“老,老先生,这是哪?”
“我叫黄昆,这本《固体物理学》是我写的。有些作者故去,一缕魂魄与书上的思想凝聚,显现在这座图书馆,你我都是这样。”
霎时间,从日寇火舌包围穿越到此间的信息涌入脑海,少年不由得信,也不由得不信,有些急了:“我,我没写过书,我打反扫荡呢!”
“八十年前?”
“这是,八十年后?”
黄昆先生饶有兴致:“这是你的八十年后,普普通通大学里,一座平平无奇的图书馆。”
小战士茫然无措,继而心中一动:“这里,是中国,还是外国……”
“中国。”
“咱们的中国?”
“对。”
少年的眼中满是光彩,眼圈却红了:“抗日胜利了!”
“胜利了。”
“鬼子打跑了,咱们挺过来了……”
“打跑了,挺过来了。不但挺过来了,你看,已经过得很好了。”
少年笑了,眼雾蒙蒙。他爽利地擦亮眼睛,深深看着周围:“这是咱们的大学,已经这样好了……”
黄昆先生和蔼地说道:“看样子你读过书吧?”
“我,就读到中学。”
“很厉害了。”
少年的胸膛挺了起来:“我还想去读大学,去延安,自然科学院。”
黄昆先生点点头,“那很好的,后来是北理工。”
“我喜欢理科,格物致知,实业救国。”
黄昆先生笑着说道:“格物致知是理科,像物理学,研究的是自然规律。实业救国是工科,比如说根据物理推出功能关系,但是想制造汽车还需要工程的理论和经验。”少年认认真真地听着,黄昆继续讲到,“更宽泛地,工科也是理论,是技术路线和参数积累方面的理论,要实用救国,还需要工业技术。”
“理科是基础,工科是运用,工业是实用。”
黄昆先生颇为开怀:“你说的一点不错,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少年若有所思:“我想读的应该是理科。同学有几本电磁波笔记,我抄下来一直带在身边。只学完了前面一点点微积分,电磁波的概念,还没理解好。”
“你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能自学一部分微积分已经很了不起了。”
“老先生,您写了这本教材,一定念过很多书吧?”
黄昆先生被同时代的少年问起却颇为感慨:“你反扫荡那些年,我在读燕京大学物理系,四二年师从吴大猷先生读研究生,后来在诺贝尔奖得主莫特门下读博士,做固体物理理论;五一年我回到北京大学讲课。”
少年眼里闪烁着光:“吴大猷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教授,那个诺贝尔奖厉害的不得了,您真了不起。老先生,什么是固体物理?”
黄昆先生颇为郑重地说:“你跟我本是同时代的人啊。你投笔从戎,保家卫国,我读书留洋,学术报国;你的牺牲要大得多,没有你们,这一切都不存在。”黄昆先生指着眼前的这一切。
少年爽快地笑了,黄昆先生娓娓说道:“很多分子凝聚成形状大致固定(自持形状)的东西,就是固体。它可以是坦克的装甲,军靴的材料,也可以是收音机、电台核心部件;还可以是小小的芯片,计算速度比人快上几亿倍,几亿亿倍;它还可以是特殊的轨道,让火车一小时跑六百公里。这些的基础,就是固体物理学;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可以做计算芯片的材料,它们内部电信号的一些性质。”
少年一片神往:“大学研究的这么多,真厉害……”
“年轻人,”一个温和却略带桀骜的声音突然说道,“这位黄教授博士毕业七年就当了你们的科学院院士,当然厉害。”
一位古希腊老者立在窗边,身上泛着微光。他从脚边一摞摞笔记上捡起一本,舒适地坐在窗台上思索演算。
黄昆:“这位是先贤欧几里得,从二楼科学史典籍区来的。”
少年瞪大了眼睛,恭恭敬敬地走上去,那古希腊老人竟头也不抬摆摆手:“我也不喜欢他们现在这一套,什么场,规范,重整化,一圈又一圈微扰,没一点理性之美!我正在从存在性公理出发,用几何重建整个自然哲学。”
黄昆先生笑道:“他有自己的科学思路,不喜欢被打扰。”
少年转过头,藏不住言语中的兴奋:“书上的圣贤,都在这座图书馆里?”
“看他们心情,很多都在。”
“我能去拜见牛顿先生,麦克斯韦先生吗?”
“哈哈,牛顿每天都泡在数学区吵架,把新来的阿蒂亚气到四楼影音室。
“这里转过去是现代物理专著,麦克斯韦先生常常在那边,”黄昆先生拉着少年走去,渐渐听到吵闹。那热切的争论不容打扰,黄昆远远地为少年介绍名字和术语。
二
麦克斯韦:“先生,这不是哥本哈根,要从对称性理解图像。物理学从电磁理论开始确立了场的地位,场同时刻画物质和相互作用,场的对称性和对称性的破缺,决定了物质的质量和相互作用的形式,对称性是一切的基本。”
狄拉克:“先生,这不正是哥本哈根的精神?”
“不不不,从对称性出发,根据我的理论形式,时空的平直性是测量结果。您不能先假设时空背景再反推理论形式。”
海森堡:“但是不同平直性时空有截然不同的理论形式……”
不知谁问:“爱因斯坦去哪了?”
泡利狄拉克异口同声:“在跟牛顿吵架。”
一瞬冷场,德布罗意悠悠道:“平直就是不平直,不平直就是平直,这一切都是概率。”——冷场更深了。
随即,爆发了更激烈的争论。
三
少年痴痴地看着:“能听他们吵架真是太有意思了。”
“是啊,”黄昆先生不禁喟叹,目光扫过书架上绵延的书脊,扫过那上面无数的名字,“不管距离多么遥远的时空,只要翻开书,他们就在那里吵架,多幸福啊。图书馆也许是时空的奇点。”
四
“先生,能给我上一次课吗?”少年突然说道,目光充满热切。
“叫我教员吧,我四一年做助教,五一年当教授,也对得起教员两个字。”说着,两人找到一处白板,少年端正坐着,黄昆先生谆谆而谈。从微积分入门到麦克斯韦方程,黄昆先生带着老教授特有的一板一眼,把每一个概念都讲的那么清晰,把每一步推导都讲的那么顺畅。少年如熏暖阳,如坐春风,只觉得此处不得不这样讲,彼处自然要那样理解,原本让自己云里雾里的无数的概念,此时想来竟是通透如水,其脉络又水到渠成。
一节课了,少年竟默默回味了半晌:“课可以讲的这样好。大学,真是太好了……”
“你现在也是大学学员啦。”
“大学学员!”小战士脊背挺的像小小的山峰,“在这个时代,我能上大学吗?”
黄昆先生笑蔼蔼地说:“我们国家不但日子过得好了,而且每个人都识字啦。”
小战士震惊地睁大眼睛:中华大地满目疮痍,人人识字是多么大的工程啊。
“不但人人都识字了,差不多一半的年轻人可以念大学。”
少年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
“不但如此,一流学校的本科生在国际高水准期刊发表论文;这些学校的研究生和教授是很多领域的开拓者。
“我们培养了全世界最多的科学家、工程师,现在是最大的工业国。”
少年听得痴了,眼眶红红的,这不可能,不敢想,如在梦中,逆天夺日。
“唉,敢叫日月换新天啊。”
他没听过这句诗,却深深震撼。
五
突然,战士发觉周围的声音渐被隔阂:“我听不清您了……”
他闻到血腥的热气、挥之不去的硝烟,身上的微光渐渐消散:“也许我只是昏死过去,现在要回去了。”
黄昆先生大声问道:“你要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最后笑了:“大学学员!叫我大学学员吧,教员先生。大学多好啊,这真是场好梦,我得回去了。”
无名的战士握了握钢枪:“我回去,这场梦就能成真!”
他在军礼中消失了,一道朝阳映满湖面。
一本古旧图书中被压紧的笔记纸上,铅笔细细的电磁波演算彻底风化了。
【本文作者:于赫夫,理论物理学博士,长春工程学院讲师。原创内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